什麼讓我們無法靠近?─談現代社會中的關係失能
高薇雯實習諮商心理師
即使在諮商領域七年了,我時常還是訝異於身邊朋友對諮商專業的觀點,我常會聽到「諮商就是聊天」、「諮商師就是心靈導師,會指引我的人生方向之類的」,以及「我幹嘛花錢找諮商師聽我說話」、「我又沒有病,我幹嘛找諮商師」等種種言論。當然,我很高興身邊很多人在需要的時候能夠找到人聽自己說,也能夠被好好的聽懂。但我看見的是,身邊更多人是沒有機會說的,當他們需要的時候,他們因為擔心不被理解、擔心造成負擔、擔心他人對自己改觀,而常常把那些脆弱與悲傷往肚子吞。在我們生活的世界裡,有太多難以言說的失落、悲傷與苦痛,而遺憾的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能力去承受別人傾訴的苦,也不是每一個人都會遇到一段能夠好好理解的溫柔關係。
我們生活在一個高速前進的世界裡,在資本主義的影響下,人們以成就與績效為重,我們汲汲營營的追求著目標,試圖更有效率地掌握生活,我們活得越來越急、越來越快,卻也在其中犧牲掉了很多珍貴的事情,例如慢、例如安靜、例如停下來感覺自己、靠近別人的能力,而我們也開始對於需要時間的事情越來越沒有耐性─例如理解自己、理解孩子、父母、伴侶,以及化解衝突等種種事情。而我們開始追求某種即刻的滿足,當我們失去耐心,當我們不再願意花時間練習靠近自己,我們也開始失去靠近別人的能力,而嘗試遁入即刻能帶來滿足的網路與手機,同時也掉入一種看似忙碌卻空虛至極的狀態裡。而諮商在人們的空虛下應運而生,並被視為當代寂寞人們與受苦人們的庇護所。
諮商關係之所以能夠形成一種專業的付費服務,無非是源自於當代人際關係與親密關係中的匱乏與需求,正是人們在關係中的未能被滿足,促使了諮商行業的誕生。當我們沒有能力照顧自己,也沒有機會在關係中被照顧時,我們便在一週當中挪出一個小時,在諮商心理師的陪伴下整理自己,並得以在其中好好地說,也被好好地聽懂。人們把諮商當作忙碌生活中的防空洞,每週花一個小時的時間,花一點錢,便得以遁入其中,好在窒息的生活中停下來,並享有安靜與被陪伴的空間;而隨著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失喪,諮商也逐漸演變成某種關係失能下的遁逃處,我們開始期待諮商師能夠去圓滿我們在各種關係當中的缺口─當身邊的人遭逢到生命中的重創時,我們不知所措,我們無能為力,我們沒有能力理解,也沒有能力靠近,於是當身邊的人試圖向我們表達其苦痛,試著向我們尋求支持時,我們慌了,我們從未學習如何回應他人承受的苦難,於是我們把需要我們的人,丟到精神科醫師面前、丟到諮商室裡面。
諮商固有其專業,諮商師在三年至七年的受訓期間,學著如何理解人、如何靠近人,並幫助人們在受苦的情況下找到離苦之道,即使無法離苦,也試著能夠發展出因應困難之道。諮商是一門重要的專業,當人們難以因應生活中的困難時,可以尋求協助之處。但諮商應是親密關係無法承受後的最後防線,但讓我感到痛心地是─很多人在並未嘗試去承接他人的情況下,就因害怕、就因不知所措而把對方交給我們,而這是很遺憾的事,因為當有人向我們尋求依靠時,我們的第一個回應便是「你要不要去找諮商師?」,而這是很殘忍的一件事,跟拒絕別人以及把別人推開沒有什麼兩樣。人們大部分的痛苦都與關係有關,而與關係無關的痛苦,在被他人理解、陪伴的情況下,也會變得較能忍受。關係能夠帶來療癒,但當我們再也沒有能力去創造療癒性的關係,而全權交給諮商師時,這也代表我們開始在關係中失能。
在忙碌的現代社會中,我們從小被教育著要如何追逐成就,卻從未有機會學會如何因應生命中大大小小的困難,我們被教導著如何往前跑,卻從未有人告訴我們跌倒後該怎麼辦,我們被教育著如何理解課本中的種種概念與理論,卻對自己、對身邊的人、對生命一無所知。我們生活在一個極度推崇理性、冷靜而沒有情緒的社會裡,人們對情緒避之唯恐不及,彷彿情緒是一種不用鐵鍊束著就會失控地破壞一切的怪物,我們對於這頭怪物的恐懼讓我們發了瘋似地想要消滅這頭怪物,以及任何足以引發我們恐懼的微小事物。對我而言,每一種情緒都其來有自,彰顯著人在其生命當中正在經歷與承受之物,而情緒像是一個線索,標示出自己的狀態,並向他人傳遞出自己需要被協助之處。
然而隨著現代精神醫學的發展,人們創造出各種疾病名稱來描述人的狀態─憂鬱、焦慮、恐慌、強迫等種種族繁不及備載,並透過這樣狹隘而片面的方式,去看待在我們眼前受苦於這些症狀的人。精神醫學創造出了一種方便的分類方式,讓我們得以快速的辨識出人的狀態,卻也讓我們逐漸怠惰於去理解存在在這些情緒現象背後的真實生命,以及生命在此所承受的真實苦難。而對我來說,那些被列為是精神疾病的狀態,更是當我們生命的苦痛難以被回應時,所發出來的聲嘶力竭地哭喊。在現代社會中存在的種種棘手的精神疾病,對我而言並非顯示出現代人類的脆弱性,而是直白的彰顯出在這個社會裡,我們在面對自身與他人苦難的無能與無力。當這個社會的人們都在生著病,生病就無關乎於個別的脆弱性了,而是彰顯出整個時代的扭曲。
在現代教育的缺乏下,我們不夠了解自己,也不夠了解關於人的種種情緒,我們不知道該拿情緒怎麼辦?我們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麼辦?該如何因應生命中的困難,又該如何因應別人生命中的困難?於是我們把責任都推給諮商師,期待諮商師能夠好好地處理我們所無法處理的人與事,並期待著諮商師能完美地回應所有疑難雜症─請幫我處理我的孩子、處理我的伴侶、處理我的家人、處理我的下屬。到底誰才是誰生命中的重要他人呢?我不禁會這麼想。而當我聽見案主不停告訴我他有多希望能被誰誰誰理解時,我心裡更是糾結苦澀。我不是為了成為重要他人的替代品才成為諮商師的,我是為了能夠幫助更多人體驗到被善待的經驗,並從中學習善待自己、善待他人才走入這一行的。但當把人交給諮商師,比自己練習去理解還容易時,這變成了一件很可悲的事。我們到底怎麼了,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到底怎麼了,而讓我們在關係中失能,我們不再有能力回應他人,也不再有能力善待自己與他人的傷與苦,而只得在諮商師面前才得以被承接,而只能在諮商室中才得以脆弱、真實。
我無法明確地陳述出如何在關係中有能的途徑,我只能從自己的專業背景做為依據。諮商師的養成並非一朝一夕,我們幾乎花了整整七年,甚至一輩子在學習,我們並非一開始就有能力建立起一段療癒性的關係,也非從一開始就有能力去承受他人與自己,而我至今也仍在學習,透過我自己,也透過身邊的每一個人、每一個個案去學習,好去了解人的奧秘與關係的奧秘。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才能真正有能力去面對彼此,真正能夠從失能走到有能,但我知道這總需要時間練習,當我們過去從未有機會去學習在關係中照料彼此,我們需要時間、需要耐心,也需要機會冒險與練習。
我們不會馬上就學會如何承接住他人,任何事都是從我們自身開始─對於關係的練習只能從與自己的關係開始。當我們感到難受、感到辛苦時,我們得開始真實的面對自己,試著挪出一點時間好好靠近自己、好好聽、也好好經歷,有時候很想逃也沒關係,等到有力氣的時候,再回來靠近自己。而當我們開始能夠忍受住情緒的衝擊而不至崩潰時,我們會慢慢長出能夠耐受痛苦的能力,並逐漸發展出得以承受住痛苦,並在痛苦中思考、溫柔對待自己的餘裕。
願我們都能學會善待這樣的自己,並試著以溫柔的方式去對待受苦的人,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