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月7日 星期日

愛他,不等於背著他的苦痛走

張老師月刊2006年12月【陪伴專題】


◎ 蘇絢慧







家有患病的人,家中的照顧者往往跟著病人的需求與情緒走,這很自然,因為當病人仰賴著身旁的照顧者提供維繫生命的一切所需時,他們的命運便緊緊的連在一起,生命也緊緊的共融了。許多照顧者會說:「看他難過我就難過,看他舒服,我也會比較好過了。」



照顧者將自己個體的需求與感受先放在一旁,專心的注目著被照顧者的所有感覺、想法與需求。這時候,照顧者既渺小又偉大;渺小於把自己看為「無」(nothing),而同時間,當他把自己全然付出時,他的生命便不再只是為了自己,於是他「無私」,超越了自我的侷限,因而成為偉大。



這是弔詭的局面,為了全心的照顧一個人,所以我們要無私,但當我們無私時,我們也失去了個體的主體感。我們全然的把自己的生命價值與意義依附在病人的反應與需求上;當我能把他照顧的好好的時,我的價值與意義才能獲得滿足與實現,相反的,若病人一直處於苦痛、折磨,我身為照顧者的意義與價值必然也受到打擊與破壞。



小高的母親在我面前痛哭失聲,她說她究竟要如何幫助她的孩子勇敢的面對生命即將要結束的事實?她的孩子怨恨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對周圍人士充滿憤怒,身為一個母親要如何幫助孩子放下,不再憤怒?究竟她要如何做才對?



這個母親活得真苦,她不僅要面對自己即將要失去一個兒子的事實,還要背負安撫兒子情緒的責任。從這位母親眼淚,我體會到為難與受苦。我對她說:「妳也受苦了,看見兒子這麼年輕卻得了不治之症,充滿了埋怨與不甘心,妳一定很心疼與辛酸。」



母親哭更為激動:「我怎麼忍心看他這麼受苦?我希望他不要再這樣憤怒下去,我希望他好好的走,平靜的走。」



母親將解決孩子情緒上受苦的重責大任扛在自己身上。這樣的扛,並沒有幫助她自己更有力量來面對,反而充滿了焦慮與急躁,因為她會發現,當她越希望兒子不要再憤怒與指責,她的兒子的憤怒與指責便會越打擊她,不斷的提醒她,她的照顧與陪伴,並沒有讓兒子好過。



我相信,以一個母親的愛,讓她替兒子挨痛,她會願意,並且心甘情願,遺憾的是,她無法這麼做,她只能焦急的在一邊,慌亂的問著:「兒子,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不會這麼痛苦?」



兒子每分每秒的痛苦,都會化成這位母親每分每秒的折磨。



她急切的問我,究竟如何可以幫助她的孩子?



我說:「妳的孩子正在面對生命的重大意外,他無法理解與接受的事太多,他的情緒龐大而複雜,而這些都需要表達,才不致於累積在心裡。這些憤怒與指責會是個過程,要妳承受這些,的確難受,有沒有可能請一些專業人員協助,例如:護理師、社工師、宗教人員?」



母親說:「那我要如何面對我的兒子?」是母親不知道自己要離孩子多遠多近?遠了,怕自己不稱職,近了,又深受影響。



距離,是照顧者與受照顧者最難拿捏的問題。



什麼東西是屬於被照顧者的?什麼東西是屬於照顧者的?這是長久以來混淆不清的難題。



當這位母親說:「我希望我的兒子不要再憤怒,能平靜的接受」時,這便是一個照顧者的需求,她不想看見兒子的痛苦反應,這會令她難受。但是,以兒子的狀態來說,若無法順利表達出憤怒與痛苦,恐怕會因為壓抑,而導致沈重的憂鬱與絕望也說不定。



也就是,若我們要成為一個身心安頓的照顧者,我們得把主體感還給受照顧者,也把主體感還給我們自己。我們需要知道受照顧者之為一個獨立個體,他遇到了他的處境,會有他的所思所想所感覺到的。在受照顧者的處境中,照顧者如何理解受照顧者處於什麼狀態?有何反應?這些反應又從何而來?



同時,照顧者也要能視自己為一個獨立個體,面對了自己的處境,自己又有什麼所思所想所感覺到的。



當我們能將主體感還給彼此時,我們才不會因為太黏膩的距離,混淆了彼此的獨特性,然後在這樣的混淆中,混亂的犧牲了某一方的需要與感受。



我們可以理解,對一個生了病、受了苦的人而言,情緒的起伏與負擔是沈重的,當他們外放了這些情緒時,在周圍的照顧者必然會深受影響,就因為交互影響是必然發生的,我們才需要給彼此一個空間,可以容納屬於自己的不同想法與感受。



但當我們要畫出一條線來保持彼此的獨特性與空間時,恐怕有人會認為這豈不「自私」,竟然分別你我,為自己著想?



這種害怕「自私」,是我們文化裡特有的產物,很害怕不為別人著想、不為別人而活,很害怕讓別人不快樂與不高興。我們將自己的價值深深的和別人的反應連結一起,以為只有讓別人高興快樂,只有努力的順應別人的需要,這才是無私,才是愛與關懷。



但事實上,我們會發現,本來以為是無私的表現,最後卻往往演變成委屈,心裡苦惱著:「為什麼不管我怎麼做,你還是這麼多抱怨」、「為什麼不管我怎麼做,你還是不好起來?」、「為什麼不管我怎麼做,你都不快樂?」



漸漸的,陪伴的品質降低,照顧者的能量也漸漸的消耗。情感上的耗竭在照顧人的過程中是難免的,但畫出一條分別你我不同的界線卻可以減緩耗竭的發生。



「畫出界線」並非是「自私」的表現。「自私」的作法可能是只為了自己著想,認為另一個人的事情關我什麼事,採取不聞、不問、不關心的態度。「畫出界線」是,我知道我和你是不同的,我的感受與需求不會是你的感受與需求,因為我知道這樣的不同,所以我尊重與包容你所呈現出的模樣與狀態,但這不會干擾我,我仍知道自己的立場與角色,甚至是我的感覺與想法。



而唯有畫出情緒的界線,一個照顧者才能做到包容、尊重與接納,不會過度的背負另一個人的情緒責任,也不會過度將自己的情緒拋給對方。當情緒不是混淆的來來去去,含糊成一大塊時,陪伴才能真正的發生。



這時的陪伴,是放下心的;放下期待對方反應為何的心、放下評價自己的照顧有沒有價值的心、放下自己應該如何讓對方好起來的心。然後,放心的陪對方一段,不會過度的反應對方的反應,不會一股腦想將對方個別的情緒經驗(無論痛苦或悲傷、快樂或平靜)消除或添加,而是容許差異存在。



這亦是一種不費力的陪伴。不費力在於不過度用力,不強迫自己也不逼迫別人,給予彼此舒適的空間與時間,保有自己獨特的需求與感受。如何讓自己的陪伴達到不費力的關注,或許是每一位照顧者都可以試著找尋的平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