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絢慧
悲傷,並不僅僅是種失落情緒,而是生命的某段經歷,情緒或許可以處理、可以轉化、可以消溶,但經歷卻不會遺忘或否認,無論過了多久,那是過去生命走過的路。
人們總說:忘了過去吧!往前看….
過去怎麼忘呢?忘了過去,就不知道現在的我是誰,也不知道未來的我會是什麼樣子了。
接納這生命中不能抹滅與遺忘的記憶是何等重要,整理過去未完成的情緒與想法也很重要。過去沒有被你整理好,現在的你不會過的好,未來也不可能太好。因為過去不好的經驗與悲傷沒有經過新的詮釋,沒有獲得新的意義,我們便無法擁有新的能力來面對現在所發生類似以往的困難。
過去的經驗,像是預演,想是演練,是為了讓我們能獲得一次自己心中覺得完滿的演出;不再有遺憾或懼怕,盡情放開懷的表達自己,盡全力的展現自己。即使是大哭一場,大笑一場,都能盡心盡全力的做自己,成為自己。
我這些年來,碰觸許多人的悲傷經驗,再回顧自己的悲傷經驗,發現悲傷被人隱藏與絕口不提是最為悲傷的事;所有的出口都被堵住,沒有人想知道在你身上發生了一件怎麼震撼你又重創你生命的事。因著每個人都不說,每個人都不敢提,沒有人知道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是不是也發生類似的經驗,更不會知道別人是如何面對與處理。
如果我們和有類似悲傷經驗的人分享,彼此分擔沈重的感覺,也彼此理解對方身上受的苦痛是什麼,我們便能相互支持與回饋,那真實經驗到悲傷就不會是無意義的折磨,反而增加對人情感的洞悉,增加對人生的智慧。
曾有個喪偶的單親媽媽與我分享一段悲傷的故事,是關於她大兒子的。
大兒子是快入小學的年齡。兩年前爸爸因病過逝時,他四歲,弟弟才剛出生。他曾享受過爸爸的疼愛與呵護,比起弟弟對爸爸的一片模糊,他是幸運的,因他認識他,曾被他的大手擁抱過。所以對他來說,爸爸是重要的人,在心裡有著重要位置的人。
沒有人知道有一天他會面對愧疚與困窘;他會因有限的父親記憶而應付不了生活裡的諸多要求父親出現的場面,即使,是一張小小的畫作。
這一天,媽媽將他從安親班接回家時,老師提醒了媽媽他尚有一份作業沒有完成。回到家後,媽媽問他是什麼作業?
他拿出在安親班沒有完成的圖畫紙說:老師說要畫一張爸爸。他的畫紙上已有好多被擦掉的鉛筆線痕跡,反反覆覆的鉛筆線吐露著他的難以決定。媽媽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困窘與為難,她告訴他趕快完成這功課,便走進廚房準備晚餐。
他繼續為難的看著這張畫紙,遲遲無法下筆。
媽媽從廚房探了探頭說:快畫,就把爸爸的樣子畫下來就完成啦!
他懊惱撇著嘴的說:我不知要怎麼畫…..
媽媽看他沒有動靜,又沒有時間來好好探問他怎麼了,她告訴他:不知怎麼畫,就拿照片出來看啊!
他仍是沒有動作,但神情明顯的懊惱與無助。
弟弟在一旁鼓舞著他快完成這幅名為爸爸像的作業。弟弟說:快畫啊!畫爸爸,爸爸是什麼?兔子嗎?
他有些生氣:不是,爸爸不是兔子。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來,是媽媽的朋友打來的,媽媽接了電話告訴對方他們又發生爭執了。談了一會後,掛上電話,她忽然意識到大兒子失去爸爸後的悲傷,或許正因為這份作業呈現出來了。於是,她走到他的身邊,安慰著他:你忘掉爸爸了對不對?所以不知要怎麼畫了,沒關係的,因為媽媽也會忘記喔!既然爸爸已離開我們很久了,你畫不出爸爸的樣子,那這份作業我們就不要做了。
他不同意,因為這是老師交代的功課,他不能就這樣空白。
媽媽說:那這樣吧!你用注音符號告訴老師,爸爸過逝很久了,我想不起來他的臉。
他驚訝著看著媽媽:可以嗎?可以這麼做嗎?
可以啊!媽媽回答。還告訴他,她會再打電話告訴老師一聲。
他終於放心了,他有做這一份作業,且誠實的將他忘了爸爸的狀況說了出來,他得到理解,也得寬容。如此,他的愧疚與悲傷也釋懷了,這不表示他不愛爸爸,也不表示爸爸會從心裡消失,只是,記憶真的有限,爸爸來不及參與太多他們的生活,影像當然會越來越模糊。
這個媽媽告訴我他們真實的故事後,我心裡說不出的感動,這位媽媽在後來選擇陪伴兒子一起面對,而不是讓他獨自忍受無助與困窘。我告訴這位媽媽,她的愛撫慰了兒子的心靈,我真的為他的孩子感到高興。
她告訴我這個故事的原因,是因她聽到我分享小時沒有母親的記憶卻要硬著頭皮創造出母親的樣子的困窘與悲傷,無法表達的悲傷曾讓童年、少年時期的我有著難以解釋的憤怒,不只與自己為敵,也和環境的人為敵,深深覺得世界為難自己。
奇妙的,我的悲傷經驗在這麼多年後讓一個母親更理解兒子的悲傷與心情;而她對兒子的安慰與陪伴深深感動著我,讓我感覺受到當初沒有獲得的撫慰與理解。
人生總有意外的驚喜,每個人的生命故事看似那麼的獨立與獨特,然而因為分享,我們的生命故事產生連結,在此時此刻的互相安慰與支持,竟讓心與心好貼近,感覺很美好,使彼此同時獲得了力量與意義。
我謝謝了這個媽媽,她和孩子的故事讓我知道即使我們的生命難以避免的悲傷,也面對數算不盡的困境與難關,但愛是一切的依靠,有愛的日子,就算辛苦,終能治癒悲傷。
我希望將這樣的相信,也分享給你。